小脚新女性16

童梦同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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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脚新女性16

    因为一场篮球赛,方书同的姐姐成了神州大学的名人,凡是看过球赛的都对她印象深刻,球队夺冠后的合影照片也被贴在宣传栏上,好多没有见过她的人,也去看过照片。

    传闻她篮球打得好,还会写书,可惜因为曾经裹小脚,到现在都不能在球场上灵活跑动,但是她投篮很准,还懂得打球的战术。今年的冠军队就是她指导的。

    没有见过本人的,看过照片后,也充满好感,方淑荷不是艳丽的美人,但是她清秀,有种恬淡的气质,所谓人淡如菊,就是那种感觉。这样的清秀佳人更符合人们对才女的想象。

    是的,才女,不仅是因为传闻中她出过书,发过文章,还有与她交谈过的人都说,她很有思想,而且外语不错。

    但是,这样的人,竟然没有上过一天女学堂,都是在家里自学的?某些学生就不服气了。这会打篮球很多人都看过,毋庸置疑。可是写书,外语好,有思想,谁能证明啊?

    有人就激烈地辩论起来,有的人支持“方姐姐”,有的人说她沽名钓誉。

    最后,一位老师知道了,就建议说,“一个人有没有思想,我们通过谈话就知道了。我们学校每周都有大讲堂,请外面的人来演说,这位‘姐姐’既然篮球打得好,又带出了冠军队,仅此一条,就足以为大家演说了。学生们可以到时候问问题啊,有什么疑问,尽可以来问。”

    方书同带回了邀请函,跟姐姐商量,“下周请姐姐去‘大讲堂’,这是很高的荣誉,可是,有人会带着质疑而来,我怕他们难为你。尤其学校里有几位自诩才女的,已经放话要揭下你的才女伪装。”

    顾青自信满满,上个世界当过大学老师的人,什么刺儿头没见过啊,完全没有在怕的,“弟,对你姐有点信心,姐姐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?你姐我啊,还是有些底气的。”

    方家父母都紧张起来,“你能行吗?那是大学里的演说,听说,有的人说得不合他们心意,那些大学生就把人家哄下台了。吓人着呢!”

    “我不怕。我有思想。我一定能镇住他们,因为我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这个大学的“大讲堂”其实是在一个大的教室里,有时候学生觉得没意思,听着听着,站起来就走了,完全不给演说人任何面子。也有时候,大家没兴趣,大教室里没几个人在听。

    不过顾青去的时候,已经人满为患了。一些人是喜欢篮球的,崇拜“方姐姐”,来捧场;一些人是才子才女们,跑来“踢馆”的;还有一些是来看小脚女人做演说的,好像没有哪个大学请过小脚女人的,多稀罕。

    顾青知道很多人目的不纯,但是,她不怕。

    下面的学子看见“方姐姐”从容淡定地坐在上面,一点不紧张,先就有人服气了,不为别的,就冲这个气度。

    老师简要介绍后,就把讲台让出来,顾青大方地鞠躬,台下的学生也礼貌地鼓掌。

    顾青一开口就自曝其短,“感谢学校对我的邀请,其实以我的年龄和阅历,也不配给大家讲什么。我就说说我自己的一些经历和感受吧。我的某些经历应该是你们没有的,比如裹小脚。”

    听她如此揭自己的短,台下有了些短暂的骚动,但这并没有影响顾青的演说,“小脚女人在当今常被人瞧不起,但我觉得这是不公的。虽然我现在放了脚,也剪了头发,学了新知识,已经不是旧式女性了。但我曾经是个小脚女人,所以我知道这其中的悲辛。台下的女同学们,你们很幸福,因为你们应该都没有裹脚的经历,对吧?”

    下面的人安静了,“晚清一位文人的《夜雨秋灯录》写过这样的话,‘人间最惨的事,莫如女子缠足声’,这话有点夸张。但是,缠足如同酷刑,这倒是真的。我母亲很爱我,但是她当年狠心给我缠足,我也哭,她也哭……这么苦,为什么还要缠足呢?我想,这其实是女性对旧礼教的屈服,不得不如此。当今,小脚女人被歧视,然而,不用说多,往前数20年,是大脚女人被歧视。”

    台下的一些女学生表情不满,但是又无法否认,那是事实。

    “为了活得更有尊严,更受尊重,所以几岁的小女孩,身体还是娇弱的时候,就受着这样的苦,最初最痛苦的时间,大约要几个月,在这期间,脚会溃烂,甚至流血,直到骨头畸形,才算完。有个女孩儿不愿缠足,哭着跟长辈说,脚烂了。可是她的祖母说,烂一烂,小一小,不烂不小。烂掉就对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有人甚至倒抽冷气,他们知道裹脚难受,但是未必知道得这么清楚,尤其女生听到这里,也是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看到大家的反应,顾青知道,自己的演说有了个成功的开头,抓住了大家的心思,听众在认真地听了。

    “本来裹脚是指望更被尊重,但是,民国了,裹脚成了封建糟粕,小脚女人被瞧不起了。我同意把裹脚的陋习改掉,但是我不认为小脚女人该被歧视。让我们回顾下历史,女人为什么要裹脚,从何时开始,大家知道吗?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抛出,很多人摇头,既然厌恶裹脚,谁还去专门研究裹脚的来历啊?

    “我大致考证了一下,很多学者认为,是源于南宋,那个时候出过些酸腐文人,欣赏小脚,于是,就有女人开始缠足,到清朝就变得十分普遍了。所以,裹脚是男人的错,是某些病态审美的文人引导了不好的风气。中国旧式女人的裹脚,和过去西方女人束腰一样,都是为了迎合男人的错误审美观念,才导致了这些病态的行为。可是,为什么女人要迎合男人的不正常的审美呢?谁能给我答案呢?”

    顾青本以为大家会踊跃回答,但是没有,学生们都看着她,但是没有人回答,教室里很安静,大概回答这个问题会让他们觉得很尴尬。

    “我想这个问题,也许马克思可以回答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听到这里主持的老师和下面的学生都不淡定了,窃窃私语起来。

    “大家大概觉得,裹脚跟马克思有什么关系呢?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?我最近在学习《资本论》,在这本书里,我找到了女人裹小脚本质原因的答案。书里有句话,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。什么是上层建筑,我理解,就是思想和制度。女人裹小脚是因为不得不听命于男人,那为什么女人要听男人的话呢?还不是因为经济基础的问题。男人赚钱养家,拥有财产,女人被男人养活,在经济上受制于人。我想,即便是新式女性,当她伸手跟丈夫讨要生活费的时候,夫妻之间也绝难平等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已经有人开始点头,有的还是男生,一些女生托腮凝思,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。

    “所以,由裹脚这个话题,我们说到了,新文化运动中的男女平等。男女平等不能空喊口号,女人最起码要有一定的经济能力,能养活自己。这一点,我想在座的各位,不成问题,你们读书多年,是国家的栋梁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些话,有的女生低下了头,因为她们当中有人上大学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做什么栋梁,而是为了嫁个高门大户的子弟,或者做官太太。

    顾青没有多讲,她当过老师,知道学生注意力集中不了太久,演说很快结束了。学生们还意犹未尽,就已经到了提问交流时间了。

    一个男生问,“请问,方姐姐,结婚了吗?”

    “数年前,我接受了包办婚姻,嫁了人。前段时间,我丈夫和一个女子相恋,我成全了他们的爱情,登报离婚了。”

    学生中发出了喧哗声,毕竟在这个时代,虽然思想比过去自由多了,但是离婚还是很少的。有的人议论,“好有勇气啊。”

    又有人问,“那你说,女人要有经济基础,你离婚后以何为生呢?”

    “我常常发表文章,也出版过几部小说。稿费收入足够我生活了。不过我不打算公布笔名,因为我还没有特别好的著作,我想等自己写出真正的代表作的时候,再告诉大家吧。”

    有个女生问,“我觉得你的经验特别好。有没有办法,教给其他的小脚女人,让她们像你一样自立自强呢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一直努力去帮助别人,比如我遇到其他放足的女人,会把我的经验分享给她们。放足的过程非常痛苦,比当初裹脚还要痛苦。因为裹脚是别人对你下狠手,放足却是自己对自己下狠手。把一根根脚趾慢慢地、尽可能地掰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,把畸形的骨头矫正,缓慢又痛苦。”

    有些人听到这里,不自觉地龇牙咧嘴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有的女子因为疼痛、不适应,又缠回去了。这个时候,我能做的就是现身说法,鼓励她们,帮助她们,把我的经验告诉她们。而且,我还参加了一些女权运动,现在我是一个女权组织的固定成员。我们这个组织名叫,女性互助姐妹社,如果有人有兴趣,愿意帮助受苦受难的姐妹们,可以加入我们。在神州大学也有我们的社员,我看到程莉今天来了,她也是我们的社员,如果有人想入社,可以去找她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程莉就站起来了,是个短头发的干练的女学生,她兴奋地对大家说,“我知道方姐姐今天演说,早就过来了。方姐姐现在是我们社里的骨干成员了。而且她还常常资助我们的活动,上一次,她把刚领到的稿费捐出来一半用做我们姐妹社的活动经费。而且,她的经历已经鼓励了很多人了。”

    有人在这里作证,多数人都信服了。

    不过也有人质疑,“现在给女性的工作机会太少了。不是每个小脚女人都能像你这样写书赚钱的。她们可不就得依靠男人生活吗?”

    顾青点头,“这个问题很好,这也是社会需要解决的问题。不过,不是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上过多少学,比如理发、裁缝,类似的工作其实并不需要懂多少文化。所谓事在人为,只要女性愿意自立自强,办法总会有的。”

    还有学生关心起感情问题来,一个漂亮的女生问,“你觉得旧式女人懂爱情吗?她们如果不懂爱情,受过教育的男子自然跟她们产生不了感情,也没有共同语言,你说是不是?就比如你失败的婚姻。”

    主持的老师忍不住说,“方女士今天讲得很好,我希望同学们问问题不要刁难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。”顾青笑着阻止他,“大家尽可以畅所欲言,我来是跟大家交流,我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教导谁。思想本来就应该是自由的。我很乐意回答这位同学的问题。爱情不需要懂,该来的时候,总会来的。而且,爱情是非理性的,它很霸道,完全不讲理。就像古人说的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”

    在讲到最后一句,顾青放慢了、放柔了声音,营造出一种诗意,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情不自禁地鼓掌。

    顾青继续说,“古往今来,爱情一直都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,就像《诗经》第一首就是《关雎》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人们自然地把这里的淑女和君子当成是未婚男女。但是如果这淑女是个已婚妇人,这君子是个已婚男人,恐怕大家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吧?”

    那个女生不服,又问,“爱情没有错,它是人世间最美好的。譬如,一个已婚男人爱上了别的女人,和妻子没了感情,夫妻两个人就应该分开啊。这个时候不肯放手的那一个,就是不懂得成全了,你说,我讲得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不错,爱情本身没有错,它就是一种情绪,一种感觉,油然而生,无关对错。有错的是人的行为。古人云,发乎情,止乎礼。如果已婚之人,能付得起代价,当然可以离婚,去找他的爱情。可是,如果这个人因为爱情,要伤害到家人的时候,他就要考虑下值不值得,应不应该了。若是已婚男女又爱上他人,可是又不愿伤害家人,那就,不如放下。”

    女生追问,“如何放下?”旁边的同学已经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,但是她不管不顾。

    顾青心说,这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子,不知自己能不能帮到她,“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女人可以追求爱情,但是不要只为了爱情而活着,那会失去尊严,甚至整个人生一败涂地。”

    女生呆了一下,呓语般地说,“难道一个女子为了爱情不顾一切,不更应该被珍惜吗?”

    顾青叹息摇头,“哎!道理是这样的,可是世事难料。你知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吧,《凤求凰》也是千古经典的爱情故事,可是相如最终还是负了文君,发达后曾一度终日沉湎酒色,还要娶茂陵女子。”

    底下的学生有的知道,有的不知道,便大吃一惊,“司马相如是这样的吗?”“那卓文君呢?后来他们怎样了?”

    顾青遗憾地说,“虽然后来相如因为文君的一首诗《白头吟》,最终悔改回到家庭。可是,这段感情还是残缺了。卓文君为了司马相如舍弃了一切,与他私奔,过贫寒的日子,可是还是被辜负了。这就是现实,感情中不是付出得多,就能得到的多的。有时候恰恰因为一个女子为了爱情不顾一切,才被人看轻了。若是一个女子自己不爱惜自己,又指望谁爱惜她呢?”

    那个女生无语地坐下了,低头想着心事。

    主持的老师来总结,感谢,“感谢方淑荷女士今日莅临,她现身说法,讲了一段小脚女人到女权运动领袖的传奇、坎坷经历,我是很有感触,不知大家想法如何?还是用掌声感谢吧。”

    热烈的掌声说明了一切,这个演说获得了成功!

    至于说女权运动领袖这个提法,顾青一再推辞说不敢当,而那位老师却一锤定音,“您从一个屈从于包办婚姻的旧式小脚女人,变作一个自立自强的新女性,本身就不易了。更何况还能拿出稿费,惠及他人,参加女权组织,也成为中坚骨干,说您一句女权运动领袖,并不为过。”

    演说的成功,让“小脚女人到女权运动新领袖”的传奇故事很快在各所大学里流传,不断有大学请“方女士”去演说。而顾青在神州大学大讲堂的演说内容,也被记录下来,发表在了校刊上。后来又被《新青年日报》《新女性周刊》《文化与思想》等知名报纸和杂志转载。

    而且,女性互助姐妹社,也在顾青地卖力宣传下,发展了不少的新社员,再加上顾青不断资助,组织活动蓬勃开展,很有了些社会地位和影响力。

    “方淑荷”这个名字,以及女权运动新领袖的身份,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。

    但是,有一个人就不高兴了,前夫。

    赵锦丰又在《新青年日报》看到了前妻的名字,心说,这女人才离开多长时间,就变得这么活跃,爱折腾。这样的女人还是早离婚对,这才是她的本性,不安于室。至于什么写书,分明是欺世盗名,连写了什么书都不敢说呢。其实,就是没有吧。